碧云天,黄叶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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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碧云,生于香港,在香港中文大学念新闻和传播,在巴黎第一大学念法文及法国文化,在香港大学社会学系念犯罪学(硕士);先后在中南半岛和巴尔干半岛等战乱之地做记者,后为执业律师,又做过编剧、舞者等等——这样奇特多姿的身份经历,锤炼出她的写作,具有诡丽的光色、深重的内涵。
早期读到的黄碧云,都来自《台港文学选刊》(这本早已消沉的杂志,当年以其敏锐的介绍使大陆读者开了不少眼界,也给我留下过美好的回忆)。最早是1990年12月号刊出的《盛世恋》,写这篇成名作时,黄碧云才25岁,如此年轻,她就对“生命最沉重与哀伤之处”能“静下来”作“冰凉而怜悯的透视”(《其后》集之《后话》)。
接着,就是《其后》,自此让我爱上这朵现代末世的都市伤花。比如那个细节:“我”已到癌症晚期,“大哥”在给两人预挖的墓前问“我”为什么不回家乡,“我”因在医院过了大半生,故想在医院里结束生命——“大哥亦不勉强,就坐在坟墓旁吸一枝卷烟。此时稻田正绿,生命仿佛广阔无尽。我虽不眷恋生命,但与眼前的一切格格不入,我感到了难以言喻难以排遣的哀伤。因此也与大哥,默默地吸一枝卷烟。”
还有那个结尾,在梦中想起自己生命中经历的死亡,“我开始觉得很疲倦”,“我会发觉我原来是一只蝴蝶,很偶然的,经过了生。”
那是1991年的夏天,我自己一场好事在反反复复耗尽心力之后终于脱手,尘埃落定。在北京回广州的飞机上读完这篇小说,外面是灿烂的阳光,我只感到极度的困和倦,什么也说不出。就像同期杂志一并刊出的黄碧云创作谈,是《金戒指的静默》,“一只金戒指卡在喉咙里那一刻,如此静,如此艰辛”。(黄碧云后来写《我与机场的忘年恋》,当中说到北京机场也是伤过她的一个;而总让我淡淡惆怅的,则是那次目的地的那个——但如今,连那机场也完成历史使命,被弃置了。)
1993年5月读《一个流落巴黎的中国女子》,如读一把细发飞落读得我倦我酸,做声不得:“叶细细不大作声,我也不好说话”。“我已无从说起,只好不答腔。正是各有前因后果,不必细说”。“大家都没了话。我此时心底有一种明白,说不清楚……”“仿佛人生不应如此,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,还是赶着走路”。——“如今始知,生命所得,不外如是”。
同年8月读《呕吐》。依然是人生的幻灭与无常,时年中的伤逝。
小说与萨特的存在主义小说同名(萨特该书另有中译本作“恶心”)。这回的叶细细,总是呕出言语无法把握的剧烈情感,和风尘阅历中对生命的恐惧。她决心遗忘病态爱情,做一个正常人。
而詹克明却是不得不做一个正常人。因为年光已逝。他的以前、记忆中的六十年代不是这样的,那时他年轻,世界金黄、美丽、自由,可以自决。“那时阳光无尽,事事都可以”。“我如此怀念六十年代,现在我的生命却如此沉闷而退缩”。“现在的我,与那个来自柏克莱、长了长头发的青年,已经隔了一种叫年纪的东西。年纪让我对事事反应都很平淡”。“以前不是这样的”,“从前我想象的生命不是这样的”。他清楚他幻灭了。
关于创伤的回忆,与新生,与新生中的伤逝回忆。而其实所谓新生不过是随波逐流的正常人生罢了。
小说的结尾,他想起自己的前半生而呕吐了。“这前半生就像一个无聊度日的作者写的糟糕流行小说,煽情,造作,假浪漫,充满突发性情节,廉价的中产阶级怀旧伤感,但毕竟这就是我自己”。
——这就是我们也不时呕吐的原因了。
2002年12月,因一个偶然巧合,触发重读过这两篇。仍是入骨入肉的崩溃、厌倦、凄惶、伤痛、绝望、挣扎、虚无、麻木、质疑、荒谬、迷惘、幻灭、无力、生的疲怠、死之哀凉……
1995年6月,将历年《台港文学选刊》所载黄碧云作品剪下汇辑成册,以范仲淹词句题之曰:《碧云天,黄叶地》。选用了来自该刊的摄影配文做封面、封二,分别是《生命不能承受之轻》、《那一种冷香》,都是伤寒的花色。
同年12月,得了黄碧云第一本小说集《其后》(香港天地图书公司。1994年版)。
这是好友戴君在香港买到的两本黄碧云小说之一。电话闲聊时说起,我微微惊叹,戴君遂像当初我割爱吉辛《四季随笔》一样,寄送了这本给我。
寒冷的1996年1月,在黄耀明的歌声中读之。《爱在纽约》,或者“在沙漠”,那些爱情,总是残酷、伤害、自私、疲乏……交织在一起,并在最后不堪重负。
看到一些会心句子,去划线时才发现送书的人已划过了,粉红色的,那么浅淡,隐藏着,让人不易发觉的惊心。
生命是如此脆弱。生命就是那些划下的线,然后渐淡。
关于那次到香港的情形,戴君写信告诉我,说是忽然想起生命中最近也最远的两个人,一个死了,另一个,则始终仅仅保持着漫长的书信联系,“蹉跎岁月恍然不觉”。——“这原是意料中的世界,然而一个人走在陌生的城市,还是差点流出眼泪,佯装大方有什么用?”
我只能默默地伤怀。到2000年8月,一次真实的错身而过后,我把戴君寄赠的其中一张藏书票(事见《架上扶桑》之《如梦记》),贴在这本《其后》上面,那是华丽艳色的背景,寂寥的被切剩一角的蛋糕。其后……只有用这样的小小图案,寄寓书里书外的苍凉心事吧。
——我特别喜爱“其后”这个题目,它渗透着生命无尽的哀伤与无奈。该集子封底介绍的最后一句索性点明:“其后,便什么也没有了”。
2001年1月,读了一位流寓那个海港浮城的故人的半自传体长篇小说,唏嘘、不忍之余,却又为主人公/作者终能好好地活着而安慰。想起了近十年前读的黄碧云那篇《双世女子维洛烈嘉》,一直很喜欢的那个结尾——
经历了那么多场荒谬与悲苦的、重复着的命运,维洛烈嘉却仍在,“坦然的面对战争、革命、建设,让错误的历史可以返回原地——虽然因为明白,到底不一样了——人类在艰难的错误里,学得聪明些,可以盘起长发,在丰盛的印度支那平原,微微带笑,固执而又安定,凭希望支撑,要活出人的意志与美丽来,世世不息,清亮地说:‘是。我就是维洛烈嘉。’
这是我知道最美丽强壮的女子了。”
——感到正可移喻我那个朋友,以之致意。
仍是冬日,2003年12月,读了《桃花红》。
桃花如血乱纷纷,七姐妹命如桃花,各各伤痛、荒谬、凄惶、惨酷……但“这一夜,血酒水都有了,算是人生的得着。”这是黄碧云的“以血救赎,以酒解忧,以水洁净”。
冬阳如酒,读来也错乱虚幻如酒,照例目眩心痛。
但,由《双世女子维洛烈嘉》开始,已明白黄碧云要在人类的艰难、错误、卑微中带来坦然、固执、清亮;到近年,更能领会她暴烈后面的温柔、创伤后面的骄傲、迷乱后面的宁静、冷峻后面的怜悯、幻灭后面的温情。于是每每读后深切感到人生如此,反就在哀凉中放了心、软了意。就像《桃花红》这个疯狂故事的结尾,那一对男女驾车离去,在“静得整个世界都要塌下来”的夜路上,在睡与醒、雨和泪中得了无言的“包容与接纳”,是彼此的,也是生命的,“仿佛有桃,但已经长了绿叶,亭亭如盖,花不过是记忆。”我也像他们一样走出那一场血腥与虚无,倍觉人生的可亲……
2004年1月,自己在后殖民地的香港买了《后殖民誌》(台北大田出版有限公司,“智慧田”系列丛书。2003年10月初版)。
这本黄碧云在“不惑与理智之年”、赴西班牙学跳佛拉明哥舞前留下的杂文集,无论记人、叙事、志异、述思,都是对国际性社会政治时事问题的发言。虽然她自云已远离了愤怒的年纪,因为清醒而犹疑(对一切“主义”皆抱不信任的态度),但铿锵激烈仍贯穿字里行间,文风比起小说更尖锐直白。然而悲悯一以贯之,无论怎样不同的对人世的表述,她始终是封面上那朵自黑暗深处怒放的硕大红花,唯美中带着诡异和暧昧。
近年已经常从网上读到黄碧云的新作(所以那次赴港只买了少见的上书),可是,2004年8月,还是邮购了一本所谓“三联书店”2002年4月一版的《她是女子,我也是女子》。
明知是盗版,只是对居然有人翻印这么冷僻的书,有点感怀。——这是我所知道的最好、最有心的盗版书。黄碧云、周梦蝶、夏宇这几个成名已久、深有造诣的台港作家,居然从未引进出版过单行本,实在令人遗憾。
里面新见者只有小说《七月流火》等两三种,在小儿急性肠胃炎的阴雨之午,读于操持忙乱的其榻前与在医院打吊针的间隙;又因正是农历七月初七,黄昏回到家后再将《后殖民誌》中一篇同题散文《七月流火》也读了。
仍是那种感觉:“在微香与暗火的呛浊里”,“明白了‘茫茫’的意思,生存的悲哀就慢慢沉寂”(分别出自小说和散文的《七月流火》),遂总有了温情软意;从黄碧云的残酷出发,竟是又骤然对妻儿多了一份相依的好。这不仅因为这回正逢儿子急病,而是到底年纪大了吧。这也好。
那次读后还有一点感慨,说用“才女”形容黄碧云是多么天真可笑。她在谈时间其实是一个空间、事事共在与重复的散文《七月流火》里也说,不理解的人才会称她那是才华。确实,在那些血腥与伤口、悲痛与疲倦面前,“才华”显得太轻飘飘了。
而我,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亦是轻飘飘的,包括从来没能留下成型的评述(也不想正正经经地去分析)。
但反正,我们只是“很偶然的,经过了生”,连生命也“不外如是”。黄耀明唱:《带不走》,《身外情》。就如此苍凉并坚定着、轻并重着吧,用这样些轻率的阅读片段,来承托这片片沉重的黄叶与碧云。
2005年1月寒冬中汇辑整理